F/T观剧札记

李宏宇

  来到F/T,看到的第一出戏就很让人喜欢,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后边的戏要让我兴奋是不是就会更难了呢?在Theater Green看过Neji Pijin的《The Acting Motivation》之后,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当然,还有头发里和衣服上浓浓的油烟味。

  看起来挺简单挺随意,就是导演在台上自白,放一些录像,然后和两个演员轮流做你问我答的对话,再炸一些鸡块和薯条。但越是回头去想,越觉得这出戏其实有非常用心的构造和节奏控制,演员间的默契配合,显然也是认真排练的结果。导演很有冷幽默的才华,看上去缺少表情,但从嘲笑自己的O形腿,到嘲笑女演员46岁了还想去法国上学,再到模仿YouTube上著名的福岛第一核电站视频,对着便利店的监控摄像机伸出食指,可以说幽默的手段越来越精彩。观众的笑声很均匀地分布在整部戏,而在笑声当中,你又有足够的感动和思考。

  这出戏很朴素,但是很诚恳。我相信导演对自己的追问,也就是"像这样追求艺术的梦想,究竟能有什么样的结果呢?难道50岁了还是打零工吗?"会问到每一个观众的心里。每个人都会有看起来不太实际的梦想,有的人也许早已放弃了,有的人也许就像Neji一样还在坚持,他们都会为这样的自问而感动吧。

  很自然地,我会在心里比较中国的戏剧。我并不是专业的戏剧批评作者,只是因为记者的工作,在北京经常有看戏的机会,无论传统还是实验的话剧也都看过不少,基本上都是失望的。我很难感受到戏剧这种艺术形式的魅力,也常常看不出台上的演员为什么喜爱表演。但在《The Acting Motivation》,当Neji在女演员的"指导"下念投影在屏幕上的那段电影台词,一次比一次更像样,我立刻看到了戏剧能够带给表演者的那种快感。

  可以说《The Acting Motivation》是我受邀参加"Critics in Residence"这9天看过的戏里最喜欢的,所以知道它获得了公开征集项目的最佳作品奖,我也非常高兴。不知道获得这个奖,对导演会不会有帮助,他还要到九州去打工吗?还会继续做戏剧吗?

  另一出戏的导演村川拓也平时是给老人院送便当的。他的演员就是从老人院找来的真正的护工。《Zeitgeber》这出戏每次都要从观众当中临时找一个"演员",扮演一个只有眼皮可以眨动的中风病人,是非常有意思的设计,这给每场演出带来不一样的可能性(可惜我没能多看几场)。

  60分钟的演出浓缩了老人院护工每天的工作:为"全身瘫痪"的临时演员换衣服、接小便、擦脸洗头、喂饭喂水、抱她上"轮椅"推到窗边、逐个念日语假名表通过对方眼皮的眨动次数选定字母拼出词句......因为代表轮椅的普通折叠椅在舞台上实在太难推了,不一会儿工夫,瘦小的男演员已是满头大汗。只有1分多钟的时间,他跑到台口抽烟休息,也许就像他工作的时候一样。临时找来的演员只是一个正常身材的外国女孩而已,我不禁担心:要是某天的演出碰巧找了一个很胖的观众上台可怎么办呢?

  舞台上"护理工作"的繁琐漫长,缺乏节奏变化,护工念假名表的次数有点过多,有时候会让观众难以忍受,但这的确也能让观者体会护理工作的艰难枯燥,或者设想自己有一天真的变成了被护理的那个角色。

  很难想象在中国也能有这种在便利店、老人院打工的年轻人来做戏剧。我想是因为在中国通常受过较好教育的人很难接受这种服务行业的工作。在北京我知道一些业余爱好戏剧的年轻人自己排练演出,但他们大多是办公室职业,与社会的接触很有限,所以创作的方向也比较单调,或者是男女情感主题,或者是知识分子式的社会批判。举例来说,《红与黑的膨胀半球体》在主题和形式上都比较像北京上演的实验话剧。

  露天上演,用东京塔来当背景的《复活》初听上去很吸引人,但看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戏剧语言缺乏新意,剧作从反思社会的意义来说很诚恳,但对男女主人公前史的叙述漫长而不见重点,让人失去头绪。露天场地给人的新奇感消失后,弱点很快浮现,最关键是不知为什么演员没有使用随身麦克风,所有台词都必须大声地喊出来,于是整出戏似乎只有一种情绪,就是歇斯底里。汽车能够开进来,是很新鲜,但对作品意图的表达真的有意义吗?说实话,我还真的担心汽车要是失控了冲向观众席可怎么办,每次汽车开动的时候都担心。

  职业剧团香蕉学园纯情乙女组的《热血运动魂秋天的大运动会!!!!!》,也是我最喜欢,最受感动的戏。日本的青少年亚文化我并不了解,不必去读解舞台上各种符号的意义和由来;没有字幕,我不用去分辨喊叫或者歌唱的意义;我坐在后排,基本不用担心有水喷过来。我很认真地看每个演员的动作、表现,他们的努力实在让我惊讶。60分钟的演出里除了中间有大约两三分钟的休息,他们从头到尾十足卖力地舞蹈、表演。在彻底的疯狂混乱和无意义当中,没有一个人偷懒,所有年少的演员都无比认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他们怎么会有这样充沛的体力?而表面的巨大混乱,其实意味着背后更大的秩序,每个演员在台上有自己固定的位置、路线、动作、服装、道具,要编排这50个人的行为,让演出顺利完成而不能真的乱套,简直是Mission Impossible。

  你很快就能感受到,这群少年是在竭尽全力要让观众席里的每一个人放下害羞和矜持,像他们一样沸腾起来。这非常非常难,从我自己身上就能知道,我没法扔掉一个成年人应有的"稳重举止",去和他们一起欢闹。当演出结束,少年们把所有观众请到舞台上去的时候,我只是站在舞台一角,不肯到中间去;他们在观众席里随着音乐挥手,希望台上这些害羞的人也一起挥手,我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只是站着。虽然心里充满了对这些少年的喜爱和佩服。

  走出剧场时候他们列队在两边和每一个观众握手,说谢谢。幸亏我会用日语说谢谢,我是特别由衷地向他们致谢----虽然我还是没有被你们鼓动,但你们不遗余力的演出,真的已经让我满心感动,能让我有如此感受的戏剧,非常非常非常少。我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出戏的记忆都会让我去思考:究竟是什么让我们这些成年人那样羞怯,那样自我控制,在人群当中情愿孤单?
在F/T Salon,Neji Pijin、村川和台北艺术节总监耿一伟对话,耿一伟说,"日本人是孤单的,所以日本是个剧场的国家。"我非常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