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反抗与反思----2011东京艺术节观感

水晶(中国)
  狄更斯的《双城记》里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个金句曾被用来写意地概括很多波澜状况的大时代。然而,我们今天所生活的时代,已经远远不能用"好"或"坏"这样非黑即白的简单定义来界分。在好与坏之间,有着漫长的曲折与过程,日常生活蔓延继续,在日起日落的光阴里,逃离了对时代的指责和功过归咎之后,戏剧或一切文艺形式,终究需要回到对生活本身、人类本身的思考与呈现中来。2011年东京艺术上我所看到的,恰是这样一种对身处之时代的安静思考与呈现。

灾难的余音与投影

  2011年三月日本东北部的大地震和海啸,以及因之而来的福岛核电站泄露,毫无疑问为这一届的东京艺术节抹上了深沉和浓重的底色。许多作品虽然并没有直接谈及地震及海啸,但很多作品都不约而同地在创作过程中甚至在创作的起源和灵感捕捉阶段就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大地震及核泄露带来的影响。文艺最初的本源起因于人类对生存环境的反馈与思考,而巨大灾难所引发的思考,自然深刻而锐利。

  但同时我们又不得不看到日本经过二战后的高速经济发展以及近十年来的持续经济衰退,社会整体的氛围和基础一方面是有序、稳定的,另一方面又有种不断走下坡路的虚无感。这一更大的背景,决定了呈现在此届东京艺术节作品中的反思与"反抗",既不是抱怨和责难的,也不是激烈而高亢的,而是一种静默中的沉着,一种隐忍中的坚持。如暗中的光亮,引人遐想。

  我印象颇深的一部作品《Zeitgeber》(导演:村川拓也),是依靠演员和现场观众来共同完成的一部作品。唯一的演员扮演一位在老人院里的护工,而一位现场的观众则被选中成为舞台上丧失一切行动能力的病人的扮演者。整场演出里,护工帮"病人"换衣服、喂食、梳洗、抱她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在靠近窗户的地方看风景、然后在入夜时分又帮助她脱衣、上床、睡去。并且,护工在做这一切的过程中,坚持教这个已经不再能说话的"病人"一些简单的字母和单词,试图帮助她重新恢复语言沟通的能力。

  虽然现场的大部分表演都是通过虚拟的无实物表演来完成的,但作为观众,我们却被深深地吸引到整个行动的过程中。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情被一一呈现,甚至包括洗碗这样的细节,而观众的注意力,一方面集中于"护工"的行动,另一方面也沉入到"病人"的扮演者身上。因为这个"病人"是在观众中临时选择的,而一个上场前还能说能动的正常人,到了台上,就不得不依剧组的要求而停止说话和行动,并"被动"地由护工来搬动。这种形态,令观众很自然地展开想像:如果是我,现在在舞台上,感觉会是怎样?如果我们未来的生活当中,有一天自己真的这样失去了行动能力,会怎样?或者我们的家人当中有这样一个人需要我们去照顾,会怎样?事实上,这一切,都是极可能发生的。

  这种想像的力量,使得我们对于台上的护工和"病人",都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的"同情"。有两个片段我印象非常深刻,一是护工在完成了许多工作间隙,当"病人"在独自看电视时,他跑到门外,抽一支烟,透一口气。那一瞬间,两个生命个体,分别在自己的空间里,在形式上不再相互依存,但你却能感受到,联结他们的那种无形的力量。还有就是最后一幕,入夜时分,护工打点好一切,离开房间,那个被照顾了一天的病人,在舞台上,在空空的房间里,需要独自睡去。我知道好的戏,应该就在这里结束。果然,十秒钟之后,灯暗,结束。但你知道吗?那十秒钟的时间,是极其漫长而残酷的,因为舞台上的"病人",也是我们自己,独自一人,面对空寂,面对黑夜,无人陪伴,也无所选择,必须独自睡去,或醒着,无语地度过长夜。这长夜,又何尝不是我们的人生。

  戏的核心就在这安静的十秒钟里静静地爆发,并深深地触动你我。对于未来,人类演练了许多准备,譬如《2012》这样的惊天灾难片里,银幕英雄可以躲闪飞离惊涛赅浪,并最终成功地登上"诺亚方舟",开始谱写人类的新纪元。但,我们此生很可能面对的不是《2012》,而是《Zeitgeber》当中所轻轻述说的那种人生。不得不承认,对于死亡,对于无可选择的生活,我们所能做的准备和思考,都太少。而艺术家,某种程度上,是在替我们完成这件事,至少让我们在那短短的剧场时光里,快速地思考一下。

  另一部异曲同工的戏是《The Acting Motivation》(导演、演员:Pijin Neji),一个在便利店里打工的青年人,同时也是一个戏剧导演和演员,他是日本当代青年人的一个缩影----"freeter"----自由职业者,许多都从事着与艺术相关的工作,但同时依靠在便利店或快餐店打工来养活自己。Pijin Neji通过与年轻时代的自己对话,引出对自己和周遭年轻人生活状态的思考与关注。整场演出中,他们轮流在一台油炸机上炸鸡块、薯条,这是他们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并继续着关于过去、现在、未来的对话。无所谓出路,也无所谓绝望,日子与日子并无不同,生活仍在继续,但在一个又一个24小时的流逝中,仍有些许的坚持,留下了它的印迹。这或许就是这一代日本年青人对于自身社会角色与个人选择的答案----在平凡中坚持,在庸常中找寻。

安静的力量

  在日本的美学传统中,安静细腻的表现形态一直倍受青睐,象传统的"舞踏"即是一例。以安静表意的当代剧场作品,在此届东京艺术节中亦多有呈现,如舞蹈和形体剧场的作品《静物画》和《砂之站》都是。其中《静物画》是许多对日常器物的"聚焦型"展示,一个梨、一把汤勺,一张纸巾,都被舞者以形体衬托并自然地放大,所谓"境由心造",物的呈现被不同的状态所改变,以至于我们开始恍惚于被呈现的物品似乎已经被"施魔"而有了某种意义的改变。

  如果说《静物画》是一个又一个创作片段的叠加,那《砂之站》则是一曲流动的故事。在一圈静默的沙滩上,许多的人流穿过、停住、陷入回忆,然后一个一个夹杂着回忆的故事上演,许多恋情与伤痛,许多相聚与分开,每个人都曾经有一段故事在这片沙滩上上演,如同不经意间低头在沙滩中发现的玻璃漂流瓶,里面藏着待启封的心愿。
 
  我很喜欢《砂之站》中最后两个故事的展现,一对曾经年青却已白发苍苍的情侣,重回他们当年的记忆之所,沉重的身躯,已经承受不住性的吸引,老妇从身上拆下的白色乳罩折叠成蝴蝶,这蝴蝶引发了老头瞬间的热情,但热情很快又随地心引力而沉入沙滩。岁月阉割了一切激情,无论当年曾如何奔袭。而最后上场的一位主人公,是已近残年的一位孤独行者,他背着行囊,在沙滩上停留,打开铺盖,准备在此过上一夜。入梦时分,当年的恋人踏梦而来,裸着上身的白发老者,与梦中依然青葱岁月的恋人翩然起舞。梦影倏乎,转瞬即逝。老人重回现实,卷起行囊,更加落寞地离去。最后的这位老演员品川辙,是日本剧场界的名人(曾在电视《白色巨塔》中扮演河内教授),已经有76岁高龄,但他那灵活优雅的形体和表演,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而美好的印象。

  事实上,这种极安静的戏,对演员的表演能力和形体控制能力,是非常大的考验。他们既无法依赖台词,也没有音乐和变幻多端的灯光来衬托,必须完全依靠对角色细节的把握和投入来进行呈现,没有相当的表演功力和长期的身体训练,根本无法完成这样的演出。而观看这种演出,对于观众,亦是极大的挑战。由于舞台上几乎完全安静,所以观众席里的任何声响,都可能会干扰到演出。在演出现场,便出现了这样的尴尬场面,我常常听到的唯一声音,是自己或旁边观众肚子咕咕叫的声音,而这也是人类唯一无法自行控制的身体的声音。由此可见,日本观众的素养与秩序之惊人。

对抗与挑战

  当然,文化性格中有着重重多面性的日本,绝对不会只有安静和轻言细语的作品,《大学纯情乙女组》便堪称日本文化中热烈狂放另一面的卓越代表作。这部作品即使是对于经常看戏的观众而言,亦会是一次超乎想象的体验。进剧场时给每个观众发的雨衣、座位底下用来装包的塑料袋和几乎整个被塑料薄膜包裹起来的剧场,已经提示了这部戏会是有水和各种非常规动作的戏。

  但结果仍然不断地超乎我们的预期,在一个非常小规模的剧场和舞台上,居然塞进了大概五十个演员,他们既是两个不断PK和为自己阵营加油的队伍,又是轮流以不同劲歌热舞HIGH翻全场的持续表演团体。在极速变幻的灯光、音乐风格、服装和各种舞台小道具的配合下,一水儿TEENAGE的俊男少女们在台上各种狂放表演,再加上不断扔向洒向观众席的各种喷水、洒盐、扔海苔、糖、纸花弹、小球等无数"兵器",让观众陷入不断地尖叫、躲避、兴奋与叫喊中,无人能够避免最后的浑身湿透。

  舞台上的2组PK在最后的观众投票公决中被推向高潮,从观众手里收走的红球或白球,一个一个被喊着数,从队长手中的大提袋里被拿出来,直到最后,一个人的手从袋子里出来时,不再有球。哭喊、尖叫、晕厥、蹦跳,你能想像的一切方式,在舞台上都被用尽了。然而最重要的是,所有的细节,都在控制当中,近50个演员,千万个不同的动作,都在各自的节奏与安排中,忙而不乱,复杂却有序。

  这部戏的导演兼主演二阶堂瞳子,她被称为"日本地下文化"的大姐大,虽然她只有25岁,她所领导的BANANA GAKUEN JYUNJYO OTOMEGUNI(香蕉女孩)却成为新一代最具影响力的青年剧团,以大学运动会上两组相互竞争的文艺宣传队进行歌舞竞赛为背景的表演,在形式上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压倒观众,但热力四射的青年们灿烂的笑容与纯真的热情又真实地感动着观众。最后观众被全部请到舞台上随着歌声舞动,而同样湿漉漉汗津津的演员们却分散着站到了观众席上,挥着手臂,向这场你看过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演出说再见。

  《大学纯情乙女组》让观众看到日本青年人的另一种能量,象火山般的爆烈与热情,象大海般的波涛起伏,以物质时代的廉价道具助阵,让你感受如同身处于万花筒之境的迷乱和神奇。这种复杂的剧场行为背后,是长久而艰难的训练,以及表演热情的持续和控制。该剧的制作人介绍到,几乎每场演出结束后,都会有救护车来,接走一两位在演出当中受到轻伤或因过于兴奋而晕厥过去的演员。而我们在场的那天,就亲眼见证了这一场面。此刻,你会明白,那些年轻的孩子们,他们的热情如此饱满、如此奔放而真诚,是因为,他们是玩真的。对他们来说,这已经不仅仅是表演,而是比生活更真实的生活。

  与这种大规模的剧场对抗式演出相比,来自韩国的另外一部作品《油压机》亦是"对抗"的代表,但这部作品只有一个演员,而且大部分内容以影像的方式呈现。女演员周景云(韩文,音译),同时也是作品的叙述者和影像中的主人公,她在某一天突然决定,要做一个雌雄同体者,并试图与自己的身体相爱。当她尝试了用软管、面具和其他许多方式来探索并与自己的身体对话之后,有一天,她发现了一个理想的情人----液压挖掘机,它强大的身躯,无所不能的手臂,都深深地吸引了她。

  为了能让自己最终与这个"情人"合为一体,她开始了漫长的学习过程,直到她真正拿到工程机械操作许可证并可以自如地操作这台机器(这些过程都是通过真实拍摄的影像来呈现的)。在演出的最后,她躺在地上,一台塑料的玩具小挖掘机轻卧在她的腹部;影像中,她所操作的大型液压挖掘机,在海滩上,以轻盈而探索的姿态,开始对沙滩上巨大的"她"的沙雕,轻抚,亲吻,刺穿,拨弄着,"她"的身体,在爱中崩塌,解体,归于海潮。

  《油压机》可以被视为当代"女性主义"作品的杰出代表,这个作品没有体现任何对男性社会的抱怨和挫折,它只深深地关注,当一个女性试图更深入更专注地了解与接触自己时,她可以做些什么。这部作品有着淡淡的忧伤,但同时又是自信而幽默的。它有一种独特的惹人怜受的气质,却又让人心生尊敬,尊敬这个时代,那些孤独的、却敏感执着的女性。

年轻的思考者

  纵观此次在2011东京艺术节上所看的全部演出,我惊觉其中的大部分,都是相当年轻的创作者所主导的。除了之前提到的《Zeitgeber》、《The Acting Motivation》、《大学纯情乙女组》等这些85后的创作者之外,《常夏》、《红半球、黑半球》等也都是80年代生人。这一方面反映出东京艺术节的选剧标准倾向于挑选那些年轻创作者们的作品,另外一方面也表明,在可选择的范围之内,日本确实有着数量相当可观的年轻戏剧团体在进行着严肃认真的思考与创作。

  事实上,日本的戏剧基础一直相当不错,从小学开始就有的各种戏剧训练为他们提供了基础训练,在东京这样的大城市里,有很多的小剧场和戏剧团体可以让年轻的演员和创作者们试手。而且日本的剧场界,一直有一种相当"简朴"的传统,许多演员,基本是没有酬劳地进行着演出和排练,他们需要通过各种其它方式的打工来养活自己(就如同《The Acting Motivation》中Pijin Neji的真实经历一样)。这些青年创作者,他们一方面在社会中真实地生活与生存,另外一方面又通过介入剧场的创作来对这生活与生存进行更深入的思考与反观,这种与时代的"同步性",令当代日本青年创作者的作品具有清晰的时代感和生活的各种微印记。透过这些作品,你可以真实而切近地聆听到他们的心声,观察到他们的生活与周遭现实,同时自然地参与到他们的思考与反观中去。

  简朴的传统和与真实生活"同呼吸、共命运"的气质,让我们看到了日本戏剧人以及日本文化中坚忍不拨的一面,也更让我们扪心自问:如果我们无法选择时代,那么,或许我们可以就在这个时代一隅,创造出某种绚丽或清幽的一角,当观众行过此地时,可藉由我们的创造,呼吸到一些,在这个时代之外的某种可能性。戏剧的可能,或许恰在于此吧。